日前，一位画友微信传来恩师卢光照先生的一幅作品图片《雄鸡图》。此幅作品创作于1947年，一只在巨石下岿然屹立的雄鸡，象征着中华民族坚强不屈的英雄气概。齐白石先生在《雄鸡图》上题跋：“光照弟画才过我也，白石有此胆，无此心。”我仔细拜读着恩师的作品，睹物思人，无限感慨，油然想起了卢光照先生生前讲述的与其恩师白石老人的师生情缘。

卢老说：“1934年暑期，我只身北上，投考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。苍天保佑，我考上了。一入学，我就暗下决心，一定要做个好学生，一定要把画画好。当时学校的国画老师多是国内有名的教授，齐白石、黄宾虹、溥心畲、王雪涛等，都有我班的课。我当着课堂，山水、花鸟、人物都画，但课余下苦功的，还是学齐白石。这不能说当时我的眼力就很高了，是因为齐先生的画大气磅礴，很痛快，很带劲，符合了我的秉性和气质。”

卢光照先生在校期间，既显露出不同寻常的颖异与才华，深受齐白石先生的喜爱。白石老人曾多次为之题词以示勉励，字里行间充满着深厚而又真挚的师生情谊，同时也寄托着对学生的殷切期望。

卢老说：“我遇上了好老师，画又对上了我的性情，自然乐于此道，当时真有点废寝忘食的精神！试想，这种玩命的干劲，还有不进步的道理？记得有一次，我画了一幅墨竹，课堂上请齐老师看，他看着看着，提起笔，在我的画上题了‘光照弟画此粗叶，有东坡意，乃同校之龙也’一行字，四座皆惊。当时我虽然心里喜欢，但并未能理解它的深意。现在看来，这是说明齐先生的伯乐慧眼。我虽然不是什么良马，可总还是有马的精神。人不就是要有点这种精神吗？”

1937年春天，卢光照先生即将从北平艺专毕业，白石老人示意卢光照和谢炳琨（时尼）、雒达（依道）三人，毕业前可以选些作品出一本画册。他们喜出望外，很快选出自己最满意的作品，送呈齐白石先生定夺。齐白石先生同意后，为画册题写了封签，文曰：“三友合集，丁丑春，白石题。”又亲手撰写了序言：“夫画者，本寂寞之道。其人要心境清逸，不慕官禄，方可从事于画。见古今人之所长，摹而肖之能不夸；师法有所短，舍之而不诽；然后再观天地之造化，来碗底之鬼神，对人方无羞愧，不求人知而天下自知，犹不矜狂，此画界有人品之真君子也。今谢炳琨、雒达、卢光照二三同学，心无忘思，互相研究，其画故能脱略凡格，既大叶粗枝，皆从苦心得来，三年有成。予劝其试印成集以问人。丁丑四月题于故都，齐璜。”

卢老说：“齐老师这篇序言，为文不多，但对我们却具有非常深刻的教育意义。为人之道，为艺之道，创作之法，指得非常明确，而且语言诚恳。先生已弃我们学子归道业，然先生的谆谆教言，不敢一日或忘，已成为我的座右铭。一个正派的艺术家，不是必须要有这些精神吗？”

当代著名美术史论家刘龙庭先生在《卢光照和他的花鸟画艺术》中指出：“齐白石是举世公认的中国画大师。20世纪30年代，他在国立北平艺专执教的时候，已经七十多岁，完成了衰年变法，在艺术上日臻纯熟，时已声名远播、名闻中外了。当时向齐白石学画的人已经很多，对此白石老人曾有断语：‘学我者生，似我者死。’半个多世纪的事实证明，学习齐白石画法的人虽然很多，但有突出成就者毕竟是凤毛麟角。其中，李可染、李苦禅、许麟庐、卢光照等堪称佼佼者。反过来说，白石老人虽有‘门人三千’，但是在众多弟子中，发现一两个品学兼优，既有好的道德人品，又有艺术才华，又聪颖、领悟能力强的学生，其钟爱喜悦的心情是难以掩饰的。因此，他们在国立北平艺专建立起来的这种深厚的师生情谊，持续终生……”

1943年，83岁的白石老人为卢光照写了“吾贤过我”四个大字，更是对得意门生寄予了莫大的期冀与希望。

卢老说：“当时，抗日战争正在激烈地进行，国家与民族正处于危亡之际。我从国立北平艺专毕业不久，便爆发了‘七七事变’。在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感召下，我与当年的千千万万个热血青年一样，于1937年投笔从戎，毅然参加了张自忠将军的抗日部队，历任宣传干事、抗敌剧团副团长等职。”

卢光照的这一行动，给白石老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年届耄耋的老人曾在门前贴出《告白》，表达了誓不与敌伪合作的意志和决心。国难当头，大敌当前，最能检验一个艺术家民族气节与道德情操。正是抗日救国的共同目标，使齐白石与卢光照的师生情谊更加深厚。了解了当年的时代背景，我们对齐白石这幅“吾贤过我”看似有些过誉的题字便能有更加深刻的理解。

卢老说：“抗日战争胜利后，我赴京，应徐悲鸿先生之聘回母校任教，又与白石老师同在国立北平艺专共事。”

白石老人与卢光照先生的师生情缘，如果从1934年卢老考入国立北平艺专算起，到1957年白石老人去世，前后经历了三十多年的时间。卢老说：“白石老师的言传身教，不但是我历经坎坷仍坚持花鸟创作的精神动力，而老人屡屡为我作序题字，也成为我的传家之宝，平时悬之于客厅，举办画展陈列于展厅，出版画集刊印于扉页。对我及全家人来说，这不仅是极大的荣耀，也是对恩师齐白石最好的纪念。”

卢老晚年将自己的画室名为“思齐堂”，固然有前人所云“见贤思齐”之意，但更主要的还是表达了对从青年时代起就培养、提携自己的恩师齐白石老人的追忆与怀念。

20世纪60年代初，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三卷本的大型画册《齐白石作品集》，卢老受命担任的责任编辑。他怀着对恩师深深的爱戴和怀念，精心策划，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工作中去。从遴选作品到校对印制，兢兢业业，勤谨仔细，圆满地完成了出版任务，使白石老人的艺术成就得以广为传播，为后人学习和研究提供了宝贵资料。刘龙庭先生写到：“白石老人如果九泉有知，亦当颔首称许了。”每当提起这位令自己受益终生的恩师，卢老总是激动不已，他说：“编辑老师的画集，当然是责无旁贷的。”

白石老人曾说过这样的话：“艺术之道，要能谦，谦受益，不欲眼高手低，议论扩大，本事卑俗。有识如此数则，自然成器。”

当谈起白石老人这段话的时候，卢老说：“白石老师这几句话一针见血，一语打中了学画者的要害。他告诉我们学习艺术一定要虚心，不要好高骛远，眼睛看得很高，实际去做又不肯下功夫，说的很头头是道，而做起来本事又卑劣。这都是不对的，只要能把这几点记住，再经过苦学，自然能成就的。”

2021年，是白石老人逝世64周年，也是恩师卢光照先生逝世20周年。卢老曾在我的作品《松梅图》上题诗曰：

曲高和寡事寻常，

时人不解不心伤。

我自画我心自乐，

不作东施笑颦娘。

斯人已去，风范犹存。我将谨记恩师的教诲，“不敢一日或忘”。

2021年1月11日，恭写于海天楼晴窗